【奈因】1994

#根据真实事件改编。一万六千字,有点长。
#私设如山,请注意避雷,请注意避雷,请注意避雷,如有不适请立即退出。
#雇佣兵X战地医生。

 

 

1993年底,东非卢旺达。

界冢伊奈帆是一名退伍军人,现在则是自由雇佣兵,这次的任务是保护一家矿石企业的老板来卢旺达视察当地矿山。卢旺达一直不怎么太平,伊奈帆的雇佣者也是见阿鲁沙协议签订后才敢亲自来,为保安全还雇佣了十来个和伊奈帆类似背景的雇佣兵。

在卢旺达的生活不算太坏,伊奈帆一行人所住的酒店足够舒适,唯一美中不足的可能就是矿山离市中心太远,每天一大早他们都得开着三四辆车长途跋涉到矿山,晚上再长途跋涉地回去。伊奈帆就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

在卢旺达生活的白种人不算太多,多数也和伊奈帆他们一样生活在首都基加利,所以看到偏远矿场一堆黑皮肤中间突然冒出了一个白人,就算是伊奈帆也不免多关注了几秒。

最开始的时候,伊奈帆只是经过山腰上的放哨岗时会瞥一眼,后来变成每天上了矿山不管当天自己的巡逻路线有没有山腰,都会刻意去山腰上看看底下的人今天在做什么来打发时间,再过半个月,伊奈帆就成了山腰放哨岗的专职巡逻员了。好在山腰放哨岗乱石多坡度又大,其他人也没几个想和伊奈帆抢这份工作,伊奈帆就这样坐在山腰上默默观察着那个人很久。

他似乎是个医生,住在矿山不远的小村子外边,每天身边都围着一群小孩,他开的临时诊所就在矿山脚底,矿山上多事故,几乎每个矿工都曾到访过那间小小的土房,没医患的时候他就会在院子里生堆火带着矿工的孩子们唱歌嬉戏。他一定是个很友善的人,因为孩子们喜欢他,来访的矿工们每次也都是千恩万谢的离开,还有不少矿工专门带了礼物拜访,多是些自家的吃食,最后也会被他分给孩子们。

而那个人第一次注意到头顶上有个人在看自己已经是伊奈帆成为山腰专职放哨员一个月以后的事了。那个人带着孩子们在诊所门口的空地上搭了一个不算太标准的篮球框架,教孩子们如何投篮时,他终于和山腰上的伊奈帆视线对上了。那个人愣了愣似乎没想到那里会有人坐着,回过神来以后朝伊奈帆笑了笑点了点头。第二天,注意到伊奈帆仍旧在那里看着他们,那个人向伊奈帆挥了挥手打招呼。互相挥手问好的一周后,那个人终于朝伊奈帆搭话了,他抱着一大盆生羊肉从小土屋里走出来,朝山腰上的伊奈帆挥着手直到伊奈帆站起身,「你好!我们晚上要举办烧烤晚会!你要不要来参加?」他一定尽全力地朝伊奈帆大声呼喊了,但声音还是模糊不清,但足够伊奈帆理解他的意图了,伊奈帆向前跨了一步伸出手朝他摆出了OK的手势,然后那个人朝他笑起来抱着盆子重新进屋。

伊奈帆和雇佣者打过招呼不跟他们一起回酒店后,第一次来到山脚下,那个人已经在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催促和欢呼下分起了腌制好的肉串,见到伊奈帆出现,他把一大把肉串交给一个领头的孩子让他去分后洗了洗手朝伊奈帆走了过来,「晚上好。」和白天他大声呼喊的英文不同,这次他说的是日语,注意到伊奈帆的惊讶,他微笑开口,「我问了这里的矿工,他说你们是从日本来的,幸好我会少许日语。」他朝伊奈帆伸出手。

「你的日语很流利。」伊奈帆握了握那个人的手,「界冢伊奈帆。」

「你好界冢先生,我叫斯雷因·特洛耶特。我在这里当医生。」他抬起手向小屋广场指了指,「界冢先生也来吧,烤肉串味道很香吧?」

孩子们无比热情,见到生人且是罕见的黄种人的伊奈帆过来也不羞涩,主动拉着他前往火堆分给了他一大把肉串。伊奈帆食量并不大,巡逻时也常备一些饼干,所以吃了几串后便开始帮着吵闹的孩子们烤肉当起了厨师。

伊奈帆本身并不是太喜欢小孩,因为小孩这个群体大部分时间段都不太讲道理,他对于不讲道理的人是有些头疼的,同样的,伊奈帆觉得小孩子大概也不会喜欢他,因为他又不笑又不说话,是个面瘫加哑巴,无趣至极。但斯雷因·特洛耶特这个人不一样,他大概很喜欢孩子,且很有耐心,那些孩子们叽叽喳喳地扑在他身上嬉笑他也不恼,好在让伊奈帆脑袋嗡嗡发胀的保姆义工很快就结束了,毕竟孩子们的食量更是小,每个人吃一两串就饱得不行,天色晚了也结伴陆续回家了,只剩两个大人收拾残局。

「不好意思界冢先生,邀请你来参加烧烤聚会,结果还让你在这儿陪我收拾。」两人忙活着收拾完,那个人看了眼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空,拎了两瓶冰啤酒出来递给了伊奈帆一瓶在火堆边挨着伊奈帆坐下,「你的朋友们来接你吗?如果不方便的话今天睡在我这儿吧?我这里从外面看虽然有点小但里面有两间房间,我也有干净的被褥。」

「那就麻烦你了。」伊奈帆接过啤酒,这种天气有冰啤酒的确是个能够安抚心灵的好补偿,伊奈帆喝了一口看向身边的人,「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不久,差几天刚一年。」

「……」伊奈帆感受着手里冰凉的触感,有些想问为什么他要来这儿,可总觉得询问陌生人这些私事不太礼貌,正犹豫呢那个人却开口了,「界冢先生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呆在这个国家?既然呆在这个国家为什么不在基加利生活而选择这个穷苦矿工的小村子?」

「抱歉…我知道这有些不太礼貌…」

那个人笑了,就算是被朋友们揶揄“不会发现美”的伊奈帆也觉得这个人笑起来很好看,或者说,这个人是伊奈帆见过最漂亮的男性,会让人有想触碰的冲动。

「你知道安理会成立了卢旺达援助团来协助过渡政府履行阿鲁沙协议吧?」

「知道。我的雇主就是等阿鲁沙协议签订后才敢来的,之前的卢旺达…太乱了。」

「嗯,我是今年年初时来卢旺达的,我是联合国乌卢(乌干达-卢旺达)观察团的外科医生。别看我这样,但我作为战地医生,去过的乱七八糟的国家可不比界冢先生这样的雇佣兵少哦。」

「但据我所知联合国卢旺达援助团的两千多个人大部分都在基加利生活,为什么…特洛耶特医生却一个人住在这里?」

「叫我斯雷因就可以了。」那个人笑着,「我只是觉得这里的人们更需要我。」他沉默了一会儿收去了笑容,把玩着滴着水的啤酒瓶,「这是一片美好的土地,可这个国家的人们却带着可能目前全世界最深刻的种族仇恨。」

「……」伊奈帆的目光从那个人身上移到了自己手中的酒瓶,虽然话题沉重,但这是卢旺达目前无法避免的矛盾。

「但种族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不管是胡图族人还是图西族人,他们生来都是一样的,语言、文字、文化都是相同的,把他们划分为胡图族和图西族的是德国和比利时带来的殖民主义。附近的矿工小村子是图西族人的村落,但我的这个诊所是图西族和胡图族人孩子们共同的聚集地,虽然以我个人的力量只能做这么多了,但我希望这些孩子们能明白,他们没有互相敌对的理由,因为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不同。」

 

****

伊奈帆他们下榻的酒店里有不少援卢团的工作人员入住,饭点很容易在餐厅遇到他们,那一晚之后,伊奈帆留意打听了一下斯雷因·特洛耶特这个人。

斯雷因的确是联合国卢旺达援助团的一员,他要比伊奈帆大三岁,未婚,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瑞典和加拿大混血,从小和父亲一起四海为家,所以精通多国语言,到底会多少门语言没人知道,据说斯雷因甚至可以用地道的汉语砍价。斯雷因的医术是实战派,算是先实践后理论,是跟着一个退休的战地医生学来的,在父亲去世后,那位医生还资助了斯雷因的大学学费好让他系统性地进修,可以说是改变了斯雷因命运的恩人。这样的斯雷因也步上了和那位恩人一样的道路成为了一名战地医生,最后还成为了联合国加拿大代表团的外科医生拿了许多奖章,如果硬要算的话斯雷因去过的国家甚至比伊奈帆还要多。伊奈帆的人生就没有斯雷因这么精彩,他少年时参了军,退伍后只是跟随着成为雇佣兵的姐姐一起当上了雇佣兵四处赚钱而已。

在和伊奈帆交谈的那么多人里,没有人对斯雷因的业务能力有任何怀疑,他是手术水平最顶尖的战地医生,可他们对斯雷因的个人评价却褒贬不一。

有个女护士夸他说:“特洛耶特医生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你永远可以相信他。”

有个酒店工作人员说:“特洛耶特医生是个无可救药的老好人,前几个月有一次值夜班的大堂经理家里水管爆炸了,特洛耶特医生竟然帮她值了一晚上的班好让她回去修水管,还一一应对了住客的要求又是送夜宵又是送红酒的。我觉得他活得有些累,像这种事明明和他无关,他完全没必要去管的。”

对此持不同看法的人也有,有外交人员反驳:“特洛耶特那不是善良,是不切实际的天真。”

也有人评价:“那是个自以为自己是上帝的极端左翼,他最大的愿望大概就是被钉上十字架。”

还有人说:“特洛耶特医生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像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一样,哪里危险他就去哪里,和普通人不一样,像是喜欢最危险的地方似的。”

对此表示赞同的人很多:“是的,特洛耶特医生的确有点奇怪,别人害怕的地方他会主动要求去,别人想要推卸的任务他也会全部揽过来,我们还开过他的玩笑说人总有一死,让他别急着去提前送死。”

有个心理咨询师跟进:“特洛耶特医生很危险。一般人都或多或少会有自我奉献精神,资本主义国家人们的自我奉献精神会比较稀薄,社会主义国家像苏联,自我奉献精神就普遍比较强大。可特洛耶特医生是个例外,他的自我奉献精神已经到了理论上的极限了,可以称得上是个自我牺牲主义者。”

伊奈帆也听到了一些窃窃私语,据说斯雷因·特洛耶特的祖父是纳粹德国的军官,德国战败后上军事法庭被判了死刑,祖母也是个极端纳粹,丈夫死后也举枪自杀了,斯雷因选择当医生就是为了赎罪。还有人说斯雷因·特洛耶特是个彻底视廉耻为无物的人,是个只要为了活命可以毫不犹豫对男人分开双腿的婊——

「唉……」斯雷因·特洛耶特重重叹了口气,拿着消毒棉花擦拭着伊奈帆脸上的擦伤,「你就是因为这个和那个人打起来的吗。」

「他侮辱了你。」伊奈帆皱着眉,紧紧拽着的拳头像是随时准备重返战场。

「说这种话的人我大概知道是谁,是惠特尼医生吧?他觉得我用了手段抢了属于他的奖章所以从以前开始就一直都很讨厌我,在背后说这些难听的话我也都习惯了。」

「要是被我知道他再侮辱你,我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那个人眯起眼轻声笑了起来,「谢谢,界冢先生,你维护了我,我很开心。」他扔掉消毒棉签收拾好医疗箱,「但你要是这么做的话,下次就会有流言说我这个为了活命可以毫不犹豫对男人分开双腿的婊子又勾引上了亚裔的雇佣兵。不用再为我做这些了哦,界冢先生,我不在意那些流言。」

「我也不在意被卷入这种流言。」

看着伊奈帆气鼓鼓不愿妥协的样子,那个人有些发愣,然后无奈地又笑了,「界冢先生表面看起来冷淡但其实是个很热心的人,还很固执。」

「叫我伊奈帆就行。」

「好,那伊奈帆,没事了的话就请坐到那边去,我要处理下一个病人了。」斯雷因用英语对伊奈帆说,指了指墙边的那排小凳子。伊奈帆站起身朝等候的一个矿工点了点头,那个矿工的额头被落石砸破了,好在不严重,只需简单的止血消毒。

等矿工离去,伊奈帆重新坐了回来,「你的祖父母真的是纳粹?」

斯雷因沉默了片刻从衣服里掏出了挂在脖子上的一条项链,那是一条有淡蓝十字架纹样的银质项链,他打开了那条项链,原来是个相片吊坠。他侧过身好让伊奈帆看到里面放着的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身穿军服的男性,在他身前坐着一个女人,女人身边则站着一个男孩,男人和女人的脸被撕掉了。「这个男孩是我的父亲。是,伊奈帆,我的祖父母的确是纳粹,这个流言是真的,为此我的父亲一辈子都在受人唾弃,曾经以为自己能和心爱的男人一起面对世人厌恶的母亲也受不了日复一日的唾骂在我出生不久后就自杀了,甚至我的童年也像过街老鼠一般四处搬家。我虽然觉得祖父母的罪孽不该由无辜的父亲承担,他什么人都没有害过什么人都没杀过,但没有办法…我的父亲倒觉得这是他该承受的,只是害了我的母亲和我。」

「……对不起,问你这些事…」

「没关系。」那个人摇了摇头,收回项坠转回头来给了伊奈帆一个微笑,「虽然前一个是真的,但是惠特尼医生说的可真的是造谣哦。」

「我知道,这个你不用解释。」被认为自己在怀疑斯雷因,伊奈帆有些不悦地撇过头,听到细碎的响声,伊奈帆重新转回头来却看到斯雷因正在一件件脱去上衣,他一愣连忙站起,「喂你——」打断了伊奈帆的是斯雷因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

「我猜惠特尼医生造谣的起源是这个。」斯雷因背对着伊奈帆侧头说,「那是很多年前的一次任务,我被俘虏了,作为医生他们没有要我的命,但严刑拷问了我试图让我说出一些机密。其中有一个士兵看不下去偷偷把我放走了,说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该对医生做这些,大概就是因为这个,说我是用身体诱惑了那个士兵做了交易才把我放走的。」

「……!」

「伊奈帆!我和你说这些可不是让你冲回去打架的!」见伊奈帆铁青了脸往屋外冲,斯雷因连忙穿上衣服叫住了他。

「……你是个很好的人,要是那个男人再恶意中伤你,我绝对会让他付出造谣的代价。」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斯雷因整理着衣服,眼瞳里闪着温和的笑意,「我真是交到了一个很好的朋友呢。」

 

 

****

1994年3月。

伊奈帆已经是那个小诊所的常客了,两个月他们的关系进展得很快,他们俩都喜欢坐在火边喝着冰啤酒聊彼此的过往,天色晚了伊奈帆就会在这儿睡下,甚至偶尔他们还会躺在各自的床上隔着墙壁继续他们的谈心,后来为了嗓子,那张简易搭起来的行军床就被搬进了斯雷因的卧室。为此伊奈帆还被他的雇佣兵伙伴们揶揄是不是铁树终于开花了天天夜不归宿。伊奈帆也搞不清自己频频想去见那个人的冲动,他不是一个喜欢说话喜欢聊天的人,但他想见那个人,想去看看他在做什么,想听他讲以前的生活,想看到他的笑容,只要是能见到斯雷因·特洛耶特,就算是那些吵闹的孩子天天在他耳边高分贝尖叫伊奈帆也觉得没有问题。

可两人平淡的生活这些日子却渐渐不太平起来。联合国卢旺达援助团的工作大部分是在和过渡政府沟通协商,团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医生大部分都在休假,可三月以来,胡图族和图西族的矛盾愈演愈烈,冲突受伤的人数大幅上升,火上浇油的是离酒店最近的一所医院的两名外科主刀医生下班后结伴回家,被卷入了枪击案俩人手牵手自己双双进了医院躺上了熟悉的手术台,所以人手不够的医院只好请求最近的联合国援助团派出空闲的外科医生动手术,斯雷因就是那个一有事就会被叫去的人,毕竟他从不拒绝别人。

因为频繁地前往市里医院,斯雷因的副业渐渐暂停了,他实在无法撑着身子做完手术再千里迢迢回到矿山下的小村落照顾受伤的矿工们再千里迢迢地回到首都。而负责照顾疲惫不堪的斯雷因的则是自告奋勇的伊奈帆,他和酒店沟通把留给联合国工作人员斯雷因·特洛耶特的那间单人房和自己的雇佣兵室友做了对换,能从双人间升级到单人间,伊奈帆的室友自然也爽快同意。

「醒醒斯雷因,我们到酒店了。」

「…抱歉伊奈帆,你白天明明也要工作的,还让你来接我…」副驾驶上的斯雷因撑起身子轻声道歉,睁不开的双眼和眼下的乌青让他看起来特别憔悴,他解开安全带跟着伊奈帆进了酒店回房。

洗浴过后斯雷因把自己重重地扔向了柔软的床,「好累…」

伊奈帆半跪在床边给室友递上了热水,「比以前在战场上不眠不休好几天还要累吗?」

斯雷因坐了起来道了谢接过杯子,「嗯…那个时候一直睡不了觉困到了极点反而还亢奋起来了,现在这种睡两个小时就被叫起来反而更累…而且…」他缓缓放下杯子,疲惫的双眸里是不忍和无奈,「比起战场上那些对敌人充满了恨意或是不得不保家卫国的士兵们,这里的人们更可怜…明明是一家人却因为殖民者给他们按上的种族不同而对自己从小到大的邻居开枪什么的…不管是中枪的人还是开枪的人…都太可怜了…」

「辛苦了…」伊奈帆没有多余的话语可以宽慰斯雷因,只能张开双臂轻轻拥抱住他。

「伊奈帆…我不想起床了…不想去医院了…」那个人搂着伊奈帆的脖子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有气无力地说,语调像是个在撒泼打滚不愿去上学的孩子。

伊奈帆失笑,他轻轻拍了拍那个人的背安慰,「特洛耶特医生也有说丧气话的时候呢。」

「唔…只在你面前而已…」退缩只持续了短短的几秒钟,斯雷因收紧了手臂深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伊奈帆重新躺回床上,「睡觉睡觉,明天还要继续加油。」

伊奈帆为他拉上被子,自己也在另一张床上躺下,成天见斯雷因和孩子们在一起玩耍所以伊奈帆没有意识到,直到如今把他环在怀里才发现,原来这个人也很瘦弱,他也不是无坚不摧的。

疲惫不堪的医生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伊奈帆侧头看向那个人憔悴的脸心里有些沉重。他没有和斯雷因说他的雇主准备离开卢旺达了,越来越多的暴力冲突和枪击让这位亚裔雇主不安,他们准备在4月前结束矿场项目离开卢旺达回日本,已经归国了的姐姐也发了传真告知弟弟自己得到的情报,据界冢雪的消息卢旺达可能要有大事发生,希望弟弟能尽快回国,但伊奈帆却犹豫了。雇佣兵的直觉告诉伊奈帆,他雇主的选择和姐姐的请求是对的,虽然卢旺达即将与布隆迪签订和平协议,但卢旺达国内的气氛现在已经紧绷到一触即发,广播电台甚至都在公开宣扬种族仇恨,宣扬图西族人是蟑螂,是必须被处决的存在。说不定危险已经近在眼前了,可斯雷因还在这儿,伊奈帆知道斯雷因是不会离开的,所以他也不走,他不想离开这个人。

 

 

****

斯雷因自3月中旬开始就几乎住在了医院里,难得轮班休假才能回到酒店好好洗个澡睡个不会有人打扰的觉。而伊奈帆的雇主和其他雇佣兵同伴们如愿在4月前草草结束了矿场项目,搭上飞机离开了卢旺达。选择留下的伊奈帆则花了几天时间跑遍了所有基加利的银行、珠宝店和古董店,把这次任务的报酬换成了美元、珠宝和金银器,这是作为雇佣兵的经验,如果卢旺达真的发生暴乱,这些财物可比那一杆步枪更能保他性命,毕竟这个世上没有人不爱钱。

「这个,斯雷因你拿着。还有手机,我给我们俩买了两台。」伊奈帆从自己换来的财物中挑了一把小巧的首饰递给了躺在床上的斯雷因,又把一台92年产的诺基亚1011放在床头,今天斯雷因休假,医院保证今天绝不会突然打电话给酒店把斯雷因叫去,所以斯雷因难得能享受一整天的自由,比起外出散步,斯雷因选择了在房里睡一整天。

趴在床上的斯雷因把珠宝放在枕头边,拿起其中一颗钻石戒指打量,「你最近是不是买了很多珠宝首饰?」

「嗯,我把我这次的报酬和我八成的积蓄都换成了美元和珠宝。」

「为什么?」

「保命。听着斯雷因,如果…如果发生了些什么不好的事,我又恰好不在你身边的话,一定要第一保护自己的性命,找到军官一类有话语权的人,态度可以表现得强硬一点但也得圆滑一点,这些珠宝是用来贿赂的道具。」

「用钱财来换我的命是吗。」

「对。虽然你是联合国的工作人员,又是医生,我不觉得万一发生什么事的话他们会针对你,但什么事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这些珠宝你一定要贴身带着,做手术的话就放在医院安全的地方。我给你打电话你也必须听,没接到就在方便的时候回拨我的电话。」

「嗯,我知道了,谢谢。」虽然答应了下来还道了谢,但斯雷因似乎对伊奈帆的叮嘱并不怎么上心,他把戒指放在床上,单手试图把那戒指戴上,但斯雷因的手指再纤细毕竟也是男性,不可能戴得进女戒,他只好用小指勾着那戒指把玩,「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伊奈帆会保护我吗。」

「当然。」

「哪怕是赌上你的性命也会保护我吗?」

「……嗯。」

「唔…」斯雷因应了声点了点头,「那接下来我们就该互换誓约之吻了。」

「什么?」伊奈帆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人刚刚是不是让自己去亲吻他?

「伊奈帆的求婚啊。又是送我戒指又是要拼上性命保护我什么的,接下来不就该吻我了吗?婚礼上都是这样的。」斯雷因冲着伊奈帆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

「……」伊奈帆的嘴缓缓张大,在他的祖国和文化里同性恋并不常见,「你喜欢男人?」

「嗯,喜欢。」斯雷因微笑着回答。

「是…么…」仿佛受到了什么冲击一般,伊奈帆的眼神有些呆滞,他缓缓低下头看向手里收拾分类到一半的项链。

「啊…」见伊奈帆这反应,斯雷因咬住了唇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抱歉伊奈帆,今天是4月1日哦,Aprilscherz(德语愚人节),我只是借着你送我戒指开玩笑的,如果惹你不快了的话我道——」

堵住斯雷因的是近乎粗暴的吻,斯雷因一愣立马想往后躲开,可他的腰被一把搂住,后脑勺也被一只手紧紧托着强制性地按向对方,滚烫的舌头在斯雷因呜咽的同时像蛇一样摇摆着闯入了他的口腔。伊奈帆的舌头有一股小麦的香气,那应该是伊奈帆口袋里常备的饼干的味道,他曾经分给过斯雷因几包。

「呜——」从一瞬间的游离中回过神来的斯雷因挣扎着想摆脱伊奈帆的钳制,可不管他往哪里躲,伊奈帆总能追上来重新含住他的唇舌,无处可逃的嘴唇被贪婪地一遍遍吸吮,触电般的酥麻感让斯雷因的腰渐渐软了下来,他蹙着眉感觉自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感受到怀里的人失去了抵抗的力量,伊奈帆放开了对斯雷因的钳制,他抽离了这个吻双手托起斯雷因的脸,欣赏着那个人双眼迷茫嘴唇红肿一脸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的样子。「伊——」

伊奈帆没有让他完整地说完自己的名字,这次是温柔缠绵的吻。

泪水溢出眼眶,又被伊奈帆的大拇指轻柔划去,伊奈帆的手因为常年拿枪握刀所以有着厚厚的一层老茧,这让斯雷因觉得他的抚摸有些粗糙,但自己拿手术刀的手应该也柔软不到哪里去。这两双手里一双手是用来杀人的,还有一双手是用来救人的,真奇怪……斯雷因迷迷糊糊地想着,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环住了伊奈帆的脖子,两人相拥着倒在了床上,唇齿间的攻防则陷入了混战,斯雷因的喘息让伊奈帆觉得浑身发烫,自己下体的东西在不可抑制地膨胀,可猛地响起的电话铃声让两人瞬间拉开了距离。斯雷因翻身坐远了一点用手背擦去嘴边因突然的分开而吞咽不下滴落的唾液,用眼神示意让伊奈帆去接电话。伊奈帆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书桌边接通电话,心里祈祷不是医院打来让斯雷因回去的,好在只是酒店大堂的提醒,通知从今天起酒店顶楼的酒吧暂时无限期关闭。

如实转述大堂的通知后,看着斯雷因似乎也松了口气的样子,伊奈帆重新爬上床凑近了斯雷因,「特洛耶特医生,这还是愚人节玩笑吗。」

斯雷因撇过脸,不想让伊奈帆看到自己通红的脸,他轻声嘀咕,承受着伊奈帆的重量重新倒回床上,「一开始就不是啊…伊奈帆这个木头…」

1994年4月1日。伊奈帆第一次体会到了和那个人身体相融的快感。他承认自己对那个人大概是一见钟情。

 

****

1994年4月5日。

「界冢先生又来送特洛耶特医生的换洗衣物吗?特洛耶特医生在休息室哦。」

「谢谢,辛苦了。」伊奈帆冲护士点了点头,熟门熟路地往休息室走。

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应声,伊奈帆推门进去,斯雷因果然在沙发上睡着,把提包放下,伊奈帆在沙发边蹲下注视着那个人的睡脸,他想吻他,可这里是有摄像头的。

「唔…伊奈帆?」沙发上的人睫毛煽动着眼睛缓缓睁开,见到来人他露出了个微笑,「你来了啊。」

「嗯,你要的两天份的换洗衣物我都带来了。」伊奈帆站起身后退了几步,思索能不能找个死角把摄像头打碎,才和这个人心意互通没几天,自己简直像个沉浸在热恋中不可自拔的青春期男孩,他实在想吻这个人,「今天忙吗?」

「还好,只做了三台手术而已,但今天我得值班,所以回不去…」斯雷因揉了揉眼睛站起来,朝沙发后的小厨房走去,「喝咖啡吗?」

「我的工作不需要我大晚上喝咖啡。」伊奈帆皱起眉像是在旁敲侧击表达不满。

那个人笑了,拿起罐子里的速溶咖啡给自己冲了一杯,伊奈帆的则是白水,「来。」

「谢谢。」伊奈帆走过去接过玻璃杯,可在握住前斯雷因却松了手,杯子砸在地上一瞬间碎裂开来。

「啊!抱歉!没伤到你吧?」斯雷因道着歉蹲下身想去捡那些玻璃碎片,伊奈帆也跟着蹲下身准备帮忙,可蹲下后的一瞬间,自己的领子却被斯雷因一把揪住拉向了他,嘴唇立马被塞住了。伊奈帆瞥了眼天花板,意识到沙发后的这一小块空间是摄像头的死角的同时他便明白了斯雷因的举动,原来迫切着渴望对方嘴唇的不是自己一个,他伸手按住了斯雷因的后脑勺闭上眼加深了这个吻。斯雷因的口腔里是刚刚喝的咖啡的味道,有一点点的苦,但伊奈帆却觉得甜得不行。当伊奈帆舔舐撕咬着斯雷因的下唇终于舍得抽离这个吻时,桌上放着的咖啡早已不冒热气了,「好想敲晕你带你回去…」

斯雷因微笑着,青绿的眸子闪着水色的柔情,「后天我就放假了,当个好孩子,乖乖等我回去。」

「……」走出医院呼吸着清凉的空气,伊奈帆抬头看向夜空重重叹了口气,却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起来,自己还真是个青春期的孩子,那个人的一个吻那个人的一句话就能让他心猿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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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切都变了。

1994年4月6日晚上8点30分,卢旺达总统朱韦纳尔·哈比亚利马纳和邻国布隆迪总统西普里安·恩塔里亚米拉结束了在坦桑尼亚的和谈后回国,所乘飞机在基加利降落时遭遇火箭袭击而坠毁,两位胡图族总统均遇难身亡。图西族游击队被指计划了这起暗杀事件,针对图西族的屠杀从基加利开始迅速扩散至卢旺达全国,由此,震惊世界的卢旺达大屠杀拉开了序幕。

在电视上看到总统飞机坠毁的新闻时,伊奈帆就有了丝不祥的预感,他迅速翻出手机给斯雷因拨去了电话想让他回来,就算是真的得打晕斯雷因他也要拖着斯雷因离开卢旺达,可斯雷因的手机并没有开机,伊奈帆匆匆下楼赶到前台要求酒店经理拨通市里医院的电话找特洛耶特医生,医院却回复说他们也找不到特洛耶特医生。

伊奈帆说服自己耐心地在酒店等待斯雷因,可等了整整一个晚上,斯雷因还是没有回来,约定好会回复的电话也没有任何声响。伊奈帆开始惊慌失措。他努力说服自己斯雷因应该不会有事,他是个显而易见的白人,还是联合国的医生,就算是极端分子大概也不会对这样的人动手的,而且他还给了斯雷因足够多的的珠宝,只要斯雷因还记得自己的话老老实实地贿赂几个军官,他不会有事的。

为了能够让自己平静下来而不是干坐在那里颤抖,伊奈帆开始整理自己和斯雷因的行李试图能在找到斯雷因后第一时间和他离开卢旺达,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交给斯雷因的手机正放在斯雷因的枕头底下,自己给斯雷因让他保命用的珠宝也被塞在了床垫与床架的缝隙里。斯雷因什么都没有带。联想到以前的只言片语,伊奈帆心里又升起了新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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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4月7日。

自昨晚总统死亡到现在,几乎没有人能睡着。联合国维和部队彻夜开会决定派士兵前往保护目前卢旺达政府首脑——女总理乌维林吉伊马纳,希望她能通过电台发布声明呼吁全国民众冷静。早上七点,总统卫队包围了总理宅邸,被派去保护总理的几名联合国维和部队士兵受缚于《联合国宪章》中维和士兵没有首先使用武力的权力选择了投降。早上十点,总理乌维林吉伊马纳和她的丈夫被总统卫队射杀,护卫她的比利时裔联合国士兵们则被带到了基加利军事基地,在那儿被总统卫队残忍地杀害了,随后维和部队中的比利时部队撤出了卢旺达。

而焦急等待了超过20个小时的伊奈帆则放弃了继续等待开始了自己的行动。他带上了满满一大包的金器和美元纸币,通过酒店门口的维和部队联系上了总统卫队其中一名指挥官,随后背上步枪和随行的一名维和部队士兵跃上了汽车,那个图西族矿工的小村落他还没去检查过,斯雷因说不定会在那儿。

一路上,伊奈帆看见了最可怕的景象。他们下榻的那座有众多外籍居住并且拥有维和部队守护的酒店已经算是最为安全的地方了,外面更是可怕,卢旺达政府和军队都公开支持屠杀,汽车广播里主播还在激情洋溢地号召每一位胡图族百姓拿起家中的刀具走上街头把那群图西族蟑螂赶尽杀绝,民宅、餐厅、酒店、医院甚至教堂,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街道上图西族妇女被当街轮奸的哭喊声、图西族人被步枪砍刀虐杀的惨叫声几乎都不间断,这让亲身上过无数战场的伊奈帆都觉得这里已经沦为人间地狱。但更让伊奈帆害怕的是如果他找不到斯雷因该怎么办,他真的不知道那群已经杀红了眼的胡图族人是否还有理智,他真的不知道再次见到斯雷因时会不会已经是具尸体。

近乎精神折磨的旅途总算结束,伊奈帆下了车前往那间小土屋。昏暗的屋子里没有了以往的欢乐,房间里静悄悄的,伊奈帆环视了一圈屋子没有见到人,但办公桌旁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伊奈帆的注意力,他向前走了几步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一双腿,有个人躺在一滩血泊里,从那血量来看百分百是死了,失血太多了。办公桌挡着那人的大半部分身体,从露出的着装他看不出那是谁。

伊奈帆拿过背上的步枪,拉动枪膛上弹,听到子弹上膛的声响,办公桌后传来了一丝轻不可闻的吸气声。「…斯雷因?」伊奈帆屏住呼吸,轻声的呼唤有点迟疑。

听到熟悉的声音,一个人慢慢从办公桌后探出了头,看到站在门口的身影的时候,忍耐已久的呜咽终于决堤,「伊、伊奈帆…」

终于放下心来的伊奈帆一瞬间觉得眩晕,他的腿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快要倒下,他深呼吸了几次稳了稳心神快步朝那个人走去,蹲下身才发现蜷缩在办公桌下的斯雷因浑身是血,脖子上有明显的掐痕,不停颤抖的双手里还握着一把手术刀,他旁边则躺着伊奈帆在门口看到的那个人,看样子是胡图族民兵,左侧颈动脉有深深的划伤,左肩也被刺了一刀。看这现场,伊奈帆大致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大概是这个胡图族民兵袭击了斯雷因掐住了他的脖子按在了地上,斯雷因慌乱中摸到了自己的手术刀刺中了民兵的肩膀脱离了袭击者,然后从民兵背后划断了他的颈动脉。看到这个景象,伊奈帆反而安心了,他的怀疑被斯雷因的行动否决了。

「伊奈帆,伊奈帆…」斯雷因手里的手术刀哐当一声摔在了地上,他用满是鲜血的手捂住了脸情绪几乎快要崩溃,「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这不是你的错,你是为了自保,你杀他是逼不得已。」伊奈帆皱着眉紧紧地把斯雷因的脑袋按在胸口不让他看身旁的尸体,试图平复斯雷因的情绪。

「不…不…」斯雷因紧紧拽着伊奈帆的衣服使劲摇了摇头,「他求我了…当我切开他的颈动脉以后…他求我了,求我为他止血求我救他…可我没有,我没有…伊奈帆…他在我面前生生出血过多休克而死,可我没有救他…」

「你是为了活命,斯雷因!」伊奈帆拉开他捏着他的肩膀逼他直视自己,「没有人能保证你救他他就不会怀恨在心再来杀你,既然这样你的做法没有任何问题!」

「特洛耶特医生…」一个清脆的童音打断了还想说什么的斯雷因,从室内走出了一大群孩子,伊奈帆粗略数了数大概有十几个人,有图西族的孩子也有两个胡图族小孩,「雇佣兵的哥哥也在…我们安全了吗?」

斯雷因一瞬间变回了那个无坚不摧的特洛耶特医生,他挣脱了伊奈帆的怀抱,撑起身子踉跄地走过去拥抱住了其中领头的孩子,「不,还没有,但不要害怕,我绝对会保护你们的,我会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斯雷因侧头看向伊奈帆,「你是开车过来的吗?一路上安全吗?」

「我贿赂了胡图族的一个军官,他在我的车上做了标记,会保证我的安全,车上还有一名加拿大维和部队的士兵,你们加拿大代表团也在四处找你。」

「太好了,你们能带着这些孩子回酒店吗?去找达莱尔将军,他是联合国维和部队的总司令,他会代表联合国保护孩子们的安全的。」

伊奈帆带着孩子们上车安顿好后重新回到屋子里,皱着眉看着飞快收拾着医疗箱补充器具的斯雷因,「你不准备跟我们走吗。」

「我要去村里看看,他们的父母还在那儿,说不定正需要我。」

「你没有必要过去了,我们来这里之前已经去看过了…你…已经做不了什么了…」伊奈帆侧过头不想去看斯雷因的表情。

「……那我就去别的地方看看,肯定还有哪里需要我。」

伊奈帆的眼神暗了下来,不,看起来他的怀疑是对的,「…..今天早上,数名比利时籍的维和士兵被杀了。」

「诶?」斯雷因愣住了,停下动作看向了伊奈帆。

「他们的生殖器被切下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被射杀了,这已经是虐杀了,为此比利时代表团已经撤出了卢旺达。维和部队不允许对平民动用武力,民兵们不拿武器是平民,拿起武器还是平民,你指望不上维和部队和联合国的。」

斯雷因的脸上有了一瞬间的退缩,但他没有放弃自己的选择,「我是医生,说不定激进分子不会对医生——」

「那你的脖子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不会攻击医生吗?」伊奈帆走到斯雷因面前站定,「医院和教堂都被攻击了,我们来的路上还看到了胡图族民兵正在向一座教堂投掷手榴弹。现在没有人是绝对安全的。」

「够了!不管你怎么说我都必须——」

啪——

响亮的耳光让斯雷因住了嘴,他摸着自己的脸呆愣着不知道伊奈帆为什么要打他。

「你是想去死吗?嗯?斯雷因·特洛耶特。」伊奈帆全身紧绷到在颤抖,「你很希望为了拯救别人而死是吗?所以你当上了战地医生,在医院过劳死,或是在战场上被流弹炸死,什么都可以,所以哪里最危险你就往哪里跑,哪里可以送命你就往哪里跑,所以我给你的那些珠宝你一条都不带,甚至手机都不带在身上,你是去故意送死的是吗?!为了什么?给你纳粹的祖父母赎罪?你嘴里说着父母的错不该由孩子承担,可这样的你甚至想用自己的人生和性命去偿还上上一代的罪孽!」伊奈帆大口喘着气,声音都在发抖,「既然这样,这个人呢?」他指着办公桌后那个胡图族民兵的尸体,「既然你这么想死,为什么在性命危机的时候还是选择了保护自己?」

斯雷因低下头没有答话。

「既然你这么想死……」伊奈帆看着站在身前的人,声音哽咽起来,「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

「……我的祖父杀了太多的人了,就算退一万步不论交战双方的士兵,集中营里的犹太人他们是无辜的。」斯雷因放下手缓缓开口,「我父亲的童年因为祖父的军衔而衣食无忧,他说他童年的快乐是建立在犹太人尸骨上的,他就算没有亲自参与二战,但他也是罪人,身为那样父母的儿子也好,控制不住与我的母亲坠入爱河让不该诞生于世的我出生也好,无法从世间的唾骂中保护母亲害得她选择自尽也好,都是他的罪孽。我只是想拯救那样痛苦的父亲而已……用我的人生、用我的性命去拯救尽可能多的人,这是我代替父亲能做的唯一的赎罪…」他抬起头看向伊奈帆,泪水不断滑下,「对不起…伊奈帆…因为你每天坐在山腰那儿看着我的样子对我来说实在太美好了…我也像父亲那样明知道不可以还是控制不了自己…我想在死之前再见你一次……」他深吸了一口气抹去了眼泪,「现在既然已经见到了你,走吧,伊奈帆,带着那群孩子们…我不怕死,我要去找幸存的人,让我在死前发挥我最后的作用…」

「不,你这个伪善的骗子,你怕死,你接近我向我示好也好选择了手染鲜血保护自己也罢都不是因为你说的这些屁话,你是想让我救你,真实的你可一点都不想死。」伊奈帆稳定了情绪,大步走过去一把拉住了斯雷因的手臂往屋外走,「我收到你的求救了,斯雷因·特洛耶特,我发誓我绝对会让你寿终正寝的,你要赎那些莫名其妙的罪留着下半辈子慢慢赎去吧。」

「伊、伊奈帆!我不走!我——」

「对我来说,斯雷因·特洛耶特,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不该诞生于世,相反我真想好好感谢你的父母让你出生,因为与你的相遇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

「!!!」

「所以斯雷因,你可别想着去死什么的,如果你死了,我大概会伤心到无法自拔然后追随你而去的吧,我那个失去了最亲爱弟弟的姐姐大概也会受不了这残酷的现实也去死的,你的死不仅赎不了任何的罪,还会多拉两个优秀人才跟着你去死,是不是特别造孽?还有,你的数学也太差了,你活着一辈子慢慢拯救别人不是比你高强度工作过劳累死或是死于流弹更有效率?你是什么黑心资本家吗?这样压榨自己。」

斯雷因被伊奈帆逗得边哭边笑,他抽泣着,「你这也太狡猾了…」

「快来,特洛耶特医生!」一直在车边焦急等待着斯雷因的那个领头的孩子看见斯雷因和伊奈帆从屋里出来,惊喜地朝他们呼喊,可他的喊声却引来了一群胡图族民兵。那群民兵拿着枪呼唤着同伴朝这儿跑了过来,最前面的那个民兵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一卡车的图西族小孩,立马架枪对准了唯一没上车的那个孩子。

「不,不要开枪!!」斯雷因几乎是在对方按下扳机的一瞬间扑向了那个孩子试图用身体挡住他,他成功了,因为比他动作更快的伊奈帆推开了他们两个,子弹击中了卡车上防御用的钢板反弹了回来,斯雷因趴在地上把孩子护在身下只听到一声闷哼,然后身上多了一份沉重。

斯雷因抬起身看向身后,流弹击中了伊奈帆的头部,伊奈帆倒在地上已经满脸是血,「伊…伊奈帆?」

「住手!不要开火!我们是联合国的人!总统卫队的巴拉亚维萨指挥官承诺了我们的安全!」那个在驾驶席上等待的维和士兵冲下了车挡在了斯雷因和民兵们中间。

那群民兵犹豫着放下了枪,绕着车看了一圈,骂咧咧地拿砍刀冲那个维和士兵挥了挥然后离去找寻下一个目标。

「伊奈帆!听得到我的声音吗?保持意识清醒!」斯雷因已经冲回小屋拎了自己的急救箱出来,做着不知道做了几万次止血的双手却颤抖地几乎握不住绷带。斯雷因一直觉得死亡没有什么可怕的,他的母亲据说是微笑着举枪自尽的,他的父亲躺在病床上得知自己快要不行的时候选择了关掉呼吸机,带着笑闭上了双眼。父亲的笑是那么的幸福,他终于能离开这个充满了恨意的世界去妻子身边了,所以斯雷因从来不畏惧死亡,死亡对他来说就象征着解脱,他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希望自己也能那么幸福地死去,他是为了保护那一屋子的孩子们死的,这让他骄傲,伊奈帆说的是对的,他其实心底里并没有把那群孩子的生命当回事,他并不想去考虑自己死后那群孩子一个也跑不掉的事实,他只是在满足自己想为别人去死的心愿而已,他就是一个伪善的骗子。可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他发现他做不到像父母那样微笑面对,他恐惧地大喊大叫起来,他用那把本该救人性命的手术刀捅进了掐着自己脖子的人的肩膀里,然后带有明确目的地割开了那个人的颈动脉。因为在意识即将消失的前一刻,他看见了伊奈帆,他还不想离开伊奈帆,可如今这个人却因为自己要死了。

「不许死!伊奈帆!听到没有!不许死!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真心话,你不可以死!」

「特洛耶特医生,现在我们——」维和士兵转回头来看向斯雷因,想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去医院!!!」斯雷因抬起头来吼着,双眼通红。

 

 

****

伊奈帆的手术是斯雷因做的,并没有恢复意识的伊奈帆在加拿大代表团撤出卢旺达时以斯雷因亲属的身份一起离开了卢旺达,转到了加拿大的一所医院进行后续治疗,在伤势控制住以后又回到了家乡日本在姐姐的看护下继续住院,这一治疗就让他躺了整整一年。斯雷因把伊奈帆送回加拿大以后就重新回到了卢旺达,扑在了法国特种部队保护的难民收容所里。

两年不到的时间里,一个脑部重伤大半部分时间躺在床上的患者,和在前线日夜辛苦救治难民的医生没有进行过一次联系。对此界冢雪曾担心地询问弟弟为什么两年都不与心上人联系,难道准备就这样从此相隔一方形同陌路吗。躺在床上吃着姐姐削的苹果的伊奈帆显得胸有成竹,「我是在等他,等他履行和我的约定。」

「什么约定?」

伊奈帆勾起嘴角看向窗外的天空,「他会活着回到我身边。」

 

 

后记

 

1994年4月6日,以总统遇袭身亡作为导火索引起了一波全国上下针对图西族有计划的大屠杀,卢旺达在短短几日内变成了人间地狱。

联合国卢旺达援助团寻求停火失败,援卢团人员甚至遭到了极端种族主义的胡图族民兵袭击。维和部队司令罗密欧·达莱尔向联合国及美国请求增兵支援好制止已经失控了的大屠杀,但美国政府拒绝派出海军陆战队支援,由于美国反对,联合国于4月15日也拒绝了达莱尔的支援请求。不少国家开始陆续撤出自己代表团的人员,卢旺达国内的联合国维和部队也只剩下217人,俨然是杯水车薪。

5月17日,安理会决定将援卢团的兵力曾至五千五百人,但由于美国阻挠,决议并未实现。不少人道主义组织开始寻求国际援助,可英美两国拒绝派兵介入。

6月,在联合国的游说下,法国首先提供了援助,加拿大、以色列、荷兰和爱尔兰也陆续伸出了援手。但到达卢旺达的法国特种部队并没有援助图西族难民,对胡图族的屠杀也熟视无睹,大屠杀发生前也公开支持胡图族,引起了援卢团和卢旺达爱国阵线的抗议。

7月,图西族的卢旺达爱国阵线武装控制了卢旺达结束了内战,卢旺达种族灭绝正式结束。

在持续了三个月的大屠杀中,790万人口里大约80万图西族人被屠杀,200万逃亡到其他国家,还有多达200万的人流离失所,25至50万左右的图西族妇女和女孩被强奸。

11月,安理会成立卢旺达问题国际法庭,审判犯有屠杀罪和战争罪的人。

1996年,安理会终止了联合国卢旺达援助团的使命。

 

1997年1月。侥幸保住了一条命的伊奈帆因为左眼失明放弃了继续当雇佣兵,和结束了援卢团任务的斯雷因在加拿大重逢。

 

 

追记:2021年5月29日,法国总统马克龙承认法国应为卢旺达种族灭绝“负责”。

END

 

#还有一个两千字小短篇的黄色番外->伊奈帆的烦恼。说是黄色但其实也没写黄色…请到存文站阅读。

#卢旺达大屠杀是我写同人第一天起就很想写的题材,但一直觉得太难,今年终于写了,算是圆了一个心愿。我没有写事件的全貌也没有选择去神化伊总和斯雷因试图让他们两人像好莱坞超级英雄大片一样以一人之力改写战局,因为在真实世界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弱了,真的无法让残酷的历史轨道偏移分毫,所以其中一个人只是尽力挽救难民的性命,还有一个负伤早早离开了战场,这就是小人物在现实唯一能做的了吧。

#我已尽力贴近真实历史,但不保证全部细节都正确无误。我加了一些可能会让读者不快的设定(比如说祖父母是纳粹什么的,如果有读者觉得不适我在此道歉)也是考虑到原作斯雷因为发动战争的战犯做了一些设定上的结合和修改。希望能通过这篇文章让不知道卢旺达大屠杀的年轻读者们知道近年曾发生过这样一起种族灭绝事件,并且引发读者的思考,毕竟罪人的后代需不需要背负前人的罪孽这一点也一直是个无解的议题。正方代表:特洛耶特医生;反方代表:伊奈帆。好,请开始你们的辩论w

#一开始是想让斯雷因如愿死在屠杀中的,但这样一来岂不是又步上了爱神与自由一样的痛苦道路根本无法拯救任何一个人,我的长篇短文(?)难道要受限于此吗?于是放弃,选择让伊奈帆拯救斯雷因。写黄色番外还是很开心的wwww毕竟有电动小马达www(为什么我的文章里一大半的斯雷因都恋父啊为什么啊,难道我要受限于此吗23333)

#最后希望世界和平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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